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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家旅馆是在共产党执政最后几年建造的:跟世界上到处建的一样,这幢建筑现代而平整,坐落在主广场上,很高,比城市其他建筑要高出很多层。他在七楼的房间里安顿下来,走到窗边。已经是晚上七点,暮色降临,路灯亮了起来,广场不同寻常地安静。

在离开丹麦以前,他想像过将如何面对熟悉的故地,面对旧日的生活,他心想:自己会是激动,还是冷漠99lib•net?是欢喜,还是沮丧?结果丝毫没有这些感觉。在他离开的这些年,一把无形的扫帚扫过了他年轻时代的景物,抹去了他熟悉的一切。他所期待的重逢场景没有出现。

很久以前,伊莱娜曾经到过法国外省的一个城市,为给她病重的丈夫找个地方休养一段时间。那是一个星期天,城里很安静,他们在一座桥上驻足,望着河水在绿色的河岸间静静流淌。河流拐弯处,有一座旧别墅,四周是个花园,在他们看来,就像家一样让人心宁,简直是一个早已不复存在的田园之梦。伊莱娜和丈夫都被这个美景吸引住了,他们走下阶梯来到河岸上,想走一走。可没走几步,就发现他们被圣洁的平和景象给骗了:这是条死路,他们闯进了一个废弃的工地,到处是机械、牵引机、土堆和沙堆。在河的对岸,是一棵棵那已经活不了几个月的丈夫连忙拉起她的手,带她走了。

那把改变、破坏和毁灭种种景象的无形的巨大扫帚,几千年来一直在扫荡,但过去的动作缓慢,几乎难以察觉,而如今却变得如此迅猛,我不禁想,《奥德赛》在今天还可能想像吗?回归之英雄史诗还属于我们这个时代吗?要是老橄榄树被砍倒了,要是他根本无法认出周围的一切,清晨,当尤利西斯在伊塔克海边醒来,他还能心醉神迷地听到大回归之乐吗?

旅馆旁边,一幢高楼露着光秃秃的侧墙,墙上没有窗户,上面只装饰了一幅巨大的画。在昏黄的灯光下,画面模糊不清,约瑟夫只隐约辨认出两只紧握在一起、顶天立地般巨大的手。这两只手过去一直在那里吗?他再也想不起来了。

他一个人在旅馆的餐厅里用餐,听着周围人的谈话声。听这音调是一门陌生的语言。这可悲的二十年来,捷克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?难道是声调变了?显然是的。以前加重的第一个音节现在变弱了;声调仿佛由此而变得软弱无力。音调也显得比以前更单一而拖沓。还有音色!变得嗡嗡的,说话声音发腻,让人不舒服。也许,经过几个世纪,所有语言的音调都会不知不觉地发生变化,但一个长久在外的人回来就会感到不适应:在盘子上方,约瑟夫朝前倾着身子,听九-九-藏-书-网着陌生的语言,尽管那其中每一个词,他都明白。

后来,他回到房间,拿起电话,拨了哥哥的号码。他听到一个快乐的声音请他马上就过去。

“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回来了,”约瑟夫说,“很抱歉今天我不能去。我不愿意你在这么多年后看到我这个样子。我累死了。你明天有空吗?”

约瑟夫对他哥哥是否还在医院工作没有把握。

“我有空。”对方答道。